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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马洪的背影(中)

​父亲马洪的背影(中)

订阅 2023-8-15

​父亲马洪的背影(中)

作者 马雅

在同一时期,爸爸常去《红旗》杂志社找邓力群聊天和游泳。有时,两人还去琉璃厂的书市买点旧书,多半是清末民初的一些杂书,后来都在文革中失散了。当时爸爸不时为《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写社论,每得15元或20元稿费,便与党内其他几位秀才一起下饭馆。那是困难时期,能下东来顺”“全聚德这样的馆子,非得有稿费这样的外快不可,这算是爸爸少有的消费。在我的记忆里,他的业余爱好只有读书和游泳。

也是在三年困难时期,爸爸受李富春的委托,花了一年左右的时间,在北京第一机床厂蹲点,在那里积累经验,写下《工业七十条》的草案,为后来党和政府在过渡时期的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政策方针提供了依据。据说,毛泽东临终时的枕前,还摆着一本有些破损的《工业七十条》。爸爸曾带我去机床厂,告诉我如果将来不上大学,可以下厂当工人。而文革中学校都封了,按我的家庭条件,不够留城进厂,便下乡插了队。 

  1962年前后,在一次北戴河的政府工作会议上,一位曾在东北身居要职的党内领导撞见了我爸爸,大怒,摔门而去。此后他要求薄一波将我爸爸调离经委。当时爸爸正在主持编写《中国社会主义国营工业企业管理》一书。在巨大的工作和精神压力下,爸爸突患严重的腰肌劳损,卧床难起。我已经懂事了,记得每天都有十来个中青年干部到家里来,围坐床前,听爸爸口述,他们做记录。经过数月,终于完成任务。 

书成后,爸爸离开经委。那要人坚持要把他发放外地,经薄一波、谷牧的疏通,才勉强留京,派到化工部北京的设计院工作。《企业管理》一书发表后,成为我国当时企业管理的指南。后来,该书又分别以俄、英文在国外出版。    

1966年,文革来了。一开始群众不明了主席要整刘少奇的意思,就把爸爸这些死老虎揪出来斗。种种人格上的侮辱,使爸爸想不通。在经委接替我爸爸职务的梅行,是爸爸几十年的老友,他既有士大夫风骨,又侠肝义胆,能为知己两肋插刀。他不断给爸爸撑腰打气,先拉他上附近的回民小饭馆填饱肚子,然后鼓足劲头,两人一同上台迎接批斗。后来,梅行因死保朋友田家英,被关入秦城,一关就是八年。 

   1970年,我插队时顺路去山西程家探望爸爸,他那会儿正随单位疏散到那里。当时我没有工作,也没有学上,对前途很悲观。记得我俩在干沽的乱石滩上散步,他对我说:不管谁当政,任何国家都要发展经济。情况不会永远像现在这样下去。” 

爸爸的窗前,有一棵新栽的树,朝阳,树干挺直。他说,如果他得在这里终老此生,他要眼看着这棵小树长大成材。 

1976年,文革结束,次年爸爸复出。不久,我考上了文革后第一批研究生和留学生,准备出国。爸爸虽然被解放,且再度受重用,但高饶事件并没有解决,为党内少有的悬案,爸爸因此没有得到正名。他详细地询问我,在国外能做什么、怎么做,然后郑重地说,只有在中国,他才能真正做点事;他还说:人如果没有压力,就会满天飞了。

我感到,爸爸草根出身且历经波折,能接地气。而他现在又有机会在高层工作,却不受框框的约束,可能会站得高些,看得远些。我还觉得,当时国民经济百废待举,他临危受命,是有备而来的。

1984年9月初,爸爸为时任国务院领导草拟了一封给中央的信,信中强调商品经济的重要性和它与计划经济的关系:社会主义是以公有制为基础的有计划的商品经济,计划要通过价值规律来实现,要运用价值规律为计划服务。这句话表现出高度的政治智慧。    

此信送交邓小平和陈云以后,得到认可。局外人也许不知,这是石破天惊的一件大事,是中国经济终于可以向市场经济转化的起点。

就在那个月的下旬,父亲和吴敬琏等一起到上海,做宏观规划的调研。一天深夜,吴敬琏看见父亲的屋里仍然灯光闪亮,于是过来询问,父亲说,现在看到的稿子(《 中共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的征求意见稿)上,仍然没有采用有计划的商品经济的提法,他已经分别给胡耀邦和国务院领导写信,要求把商品经济的提法写进去。 

父亲给国务院领导的亲笔信中这样写道:

“这个问题太重要了,如果不承认这一点,我们经济体制改革的基本方针,和现行的一系列重要的经济政策,都难以从理论上说清楚。” 

  他尖锐地指出:

“我们30多年来的实践证明,凡是在一定程度上承认商品经济和发挥价值规律的作用时,我国经济的发展就顺利、就迅速,经济效益就好,否则就得到相反的结果。但是长期以来,把计划经济与商品经济看作是互不兼容的、相互排斥的、截然对立的东西,从理论上说, 这往往是经济战线上产生‘左’的一个重要原因。” 

今天,改革开放在人们眼中看来,似乎是理所当然甚至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然而,自新中国成立以来,计划经济是天经地义的治国方针,商品经济被看作是对社会主义经济基础的威胁,甚至看成等同于资本主义。然而,在帝国主义入侵不再是主要威胁的改革初期,中国能否转变发展战略,向西方开放和竞争,就不仅是政治智慧的问题,也是理论创新的问题。因此,当年向历来占统治地位的、过时的教条挑战,提倡社会主义条件下的商品经济, 几乎是离经叛道,本身要冒政治风险,何况是处于父亲的位置。    

首先,由于受高岗事件的牵连,父亲政治上有负担;虽然文革后他被解放了,而且再度被重用,可高饶集团成为党内少有的悬案,父亲在政治上始终没有得到正名,仍算是戴罪立功 

  

其次,当年计划经济的主帅是陈云,陈在党内为第二号人物。而早在延安时代,陈云便最早赏识父亲,为他改名,送他进马列学院深造。同样不可忽视的是,父亲的许多老同志如邓力群、宋平等,都赞同和拥护陈云的鸟笼经济(计划经济的形象比喻),视其为共产党人在经济上的底线。 

所以,父亲力主商品经济,使他在原有良好基础的政治营垒里,众叛亲离。多年后,他曾偶议此事:现在改革成为很时髦的事情了。当初还不知道是否要为此掉脑袋呢。当时,也有别的干部如安志文、童大林等提倡商品经济,但父亲如此做,顶着的政治压力远比其他人大得多。    

从早年投身革命起,父亲便组织铁路工运,后来几十年都与中国大型企业的管理和改造有着不解之缘。可以说,在改革初期参与决策的层次中,他是少有的懂得中国现代化企业的干部,能理解计划经济在新中国成立之初的优越,以及在改革开放中的局限。所以,尽管备受争议,父亲坚定地维护了商品经济的论点。在当时特定的历史条件下,这需要政治勇气。

1983年,陈云为编写《辽沈战役回忆录》,召集有关老同志晤谈,父亲也在其中。打辽沈战役时,父亲不在部队工作,而且是在1948年赴承德市委书记任上,才被高岗调入东北局。显然,这次陈云是破例邀请了父亲参与其事的。    

1937年父亲初到延安起,陈云即是他的伯乐。陈当时是中央组织部部长,他发现父亲来自农村,出身贫苦,参加和领导过同蒲路的工人运动,而且工作学习都努力。这和陈云自己早年参加革命的经历有些相似之处。父亲小时候家穷,村里的族人见他好学上进,才帮助供他读完了农村的高小。这在当时的革命队伍里,父亲已算是为数不多的、党信得过的知识分子了。

因此,陈云不但将父亲的名字由牛黄改为马洪,以便日后派回白区做地下和统战工作之用,更进而认为他是可塑之才,应当留在延安中央党校(后来的马列学院、中央研究院)进一步培养。

所以,陈云从延安起就是父亲的恩师。而改革开放时,他召见父亲却还有另一番考虑。当时,以陈云为首的党内元老们,对邓小平看中的时任总书记和总理的种种政治、经济改革举措,都不甚满意。正当邓大张旗鼓,先后要派胡、赵去接管国家计委——“计划经济的地盘时,陈云设想:如果派马洪去计委,也许能把住计划经济这道关。因为父亲不但有在计委、经委管理宏观经济的经验,又和正主持计委而要被陈云调去主管中组部的宋平,当时是儿女亲家。于是,在谈辽沈时,陈云向父亲提出了这个建议。    

父亲对陈云的提议相当意外。因为在他刚刚复出时,曾向上级表示过想回国家计委,在哪里跌倒了,就在哪里爬起来,却遭到婉拒。当时胡乔木对父亲说:党一贯培养你做理论工作,你还是到社会科学院来吧。于是,父亲当了社科院的院长。父亲本人则认为自己不能回计委,一定是来自最高层的意见。然而,这次陈云当面提议让他回计委,父亲不能不体会到这提议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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