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辫儿

作者：陈幼民

灵辫儿呆呆地在黄河边上坐着，任凭河道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不知道，还有没有必要渡过河去，回到自己的小山村，见了父母，她该怎么说呢。

灵辫儿遭遇的，是一个被重复了无数次的“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故事。她用做乡村教师那一点收入资助到研究生毕业的男友，突然向她提出分手。这类事在外人看来，平常得有如日出日落，但对灵辫儿来说，不啻于灭顶之灾。她想不明白，那个口口声声要报答她的男友为什么会变心，她要当面去问一问。

乡村女教师灵辫儿，第一次离开陕北，来到沿海那个陌生的城市，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男友工作的单位，却连男友的面都没见上，人家让门卫挡住她，说根本就不认识她这个人。任凭她磨破嘴皮，那门卫连个话也不肯传，最后干脆把门一关，理都不理她。

灵辫儿简直要气疯了，这人红口白牙的，怎么就能昧着良心说瞎话，上了那么多年的学，竟然学成了一只白眼狼。灵辫儿自小性子柔弱，见生人就脸红，她不会打滚撒泼当街叫骂那一套，也没有任何东西来证明自己和男友之间的关系，她在门口坐了几乎一整天，也没能感动那个冷面的门卫，灵辫儿只好走了。

灵辫儿一路哭着回来，脑袋像挨了一闷棍，昏昏沉沉，她木然地下了火车换汽车，直到黄河渡口，被河风一吹，才有点清醒过来。河对岸就是陕西的佳县，过了河还要沿着岸边的小路行三十里，才能到达她的家青石峪。灵辫儿来的时候，几乎是一路小跑，可现在，双腿似灌了铅般的沉重，她不愿成为人们议论的目标，更不愿看到人们怜悯的目光，她想，还不如跳到黄河里去，让这一切恩怨都顺着水流走，一点痕迹都不留下，就当世上从没有她这个人。可她又不甘心，陕北民歌中曾经唱道：“一碗碗凉水一张张纸，谁卖良心谁先死。”凭什么受了伤害的她要先死，再说，她死了，她的父母，她的学生由谁来管呢。可要不死，今后的日子又有什么意思呢。

正当她胡思乱想的时候，渡口开船的二毛大声吼着招呼她了。二毛的机动木船已经上了三四十个人，有相识的乡亲，向她频频招手，那柴油机突突地响着，好像也在催促着她。灵辫儿想不出可以解释的话，两条腿不听使唤地就上了船。

那一天，是阴历的四月初八。

渡口那边的山上，有一座大庙，在陕甘宁一带很有名气，每年的四月初八，这里都要举办庙会，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云集于此，烧香祈福，听说在此求子，十分灵验。所以，黄河上的渡船，此时也十分繁忙，来来往往，如穿梭一般。

二毛正要开船，渡口上呼拉拉又来了二三十人，急着往船上涌，二毛也没拦，本来能载四十人的船一下子就上了七十人，二毛忙着收钱，却没注意到那水面离船帮只有不到一尺的距离。想必在这个渡口，超载已是家常便饭，所有的人只想着去庙里上香，便催着赶紧开船，却没有一个人感觉到危险。

灵辫儿心里还在想自己的事，丝毫没有察觉到船上的变化，她靠在船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河水，一点都没听见身后的嘈杂。

二毛点够了钱，这才发动了柴油机，缓缓地将船驶离了码头。

那船慢慢地向河中央驶去，发动机吃力的运转着，突突地冒着黑烟，舷边的浪花不时地拍打到船里边来，溅湿了人们的衣裳。

山陕峡谷中的黄河，甭看它不宽，可总被两边的石崖挤压着，脾气就不会好，它以急流、漩涡、涌浪向人们显示，想渡河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船行到河中央，水流猛然加剧，船身开始有些摇晃，水面几乎与船舷平了，正在此时，那柴油机却突然熄了火，二毛拼命地发动机器，但毫无效果。他此刻也惊慌了，豆大的汗珠从头上淌落下来。失去了动力的船开始倾斜，被急流拖着往下游漂，船上的人躁动起来，有的去帮二毛摇机器，有的急忙去抓紧船帮，这更加剧了船体的晃动，而黄河水却毫不怜悯惊慌失措的人们，一浪紧似一浪地推着船体，船身像是荡起了秋千，在浪尖上颠来倒去，水不断地涌进船舱，终于，在一个大浪过后，木船被翻了过来，把这七十多人都抛到了水里。

河面上陡然响起一片凄厉的呼喊，震荡着山陕峡谷，岸边上等船的人，还有周围村庄的老百姓，都被这一幕给惊呆了，人们本能地狂喊，跺足捶胸，倒是使过船的爷们儿最先回过味儿来，他们奔向河边没有离岸的渡船，还有的跑回村子去找船，两岸的村子里，顿时响起一片救险的锣声。大大小小的船出动了，汉子们拼命划着船桨，向着落水的人靠近，在湍急的黄河中，与死神展开了一场生死搏斗。

船儿划得快，但水流更快，转眼之间，落水的人就被冲下去一里多路，只能看到一片黑压压的头在水面沉浮着，使船的汉子们拼了命地划，两边岸上的人顺着小路往下追，慢慢的，船和人就都看不清了。

还有些女人，可能船上有她们的亲人，她们跪在河边，把头一下下地磕在泥地里，哭得喉咙都嘶哑了。

灵辫儿直到落入水中才猛醒过来，拼命挣扎，本能的求生欲望使她忘记了还要寻短见的念头，混乱中她的手摸到了一根木杆，便死死地抓住，她张口想要呼喊，但一个浪头打过来，呛了满口的水，湍急的水流裹着她，飞似的向下游冲去，衣服被水一泡，铁板似的重，拉着她往下沉，混黄的水渐渐没过了头顶，使她无法呼吸，在接连灌了几口水之后，她的意识开始模糊了……

等到灵辫儿醒来，已经躺在人家的炕上，她身上盖着棉被，暖暖的出了汗，她动了一下手脚，才发觉自己竟然浑身是赤裸着的，她慌乱地睁开眼，看到周围都是婆姨女子，这才放下心来。女人们看到灵辫儿醒来，都欢喜得什么似的。这个村子叫何家坪，也有从青石峪嫁过来的婆姨，很多人都认识灵辫儿，有个老婆婆，灵辫儿记得应该叫她四姑，拉着她的手直说，娃啊，你命大，你命大。

婆姨们说，把灵辫儿救上来时，她的手里还死死地抓着一根篙杆，若不是有这东西，恐怕她早就沉下去了。

后来灵辫儿才知道，在这次船难中，两岸的村子共出动了十几条船上百人参与营救，但就这样，还是有二十多人没救上来，包括开船的二毛。

灵辫儿四肢软软的，动也不想动，脑子却没停下来，生活的一幕幕像电影似的闪过，她是喝黄河水长大的，民歌里唱道：黄河岸边的灵芝草，长得不高生得好。这话有些灵验，她皮肤白细，任凭风吹日晒，却还依旧。只有头发是褐色的，不似其他女人般的乌黑，乡亲们总说她像个洋人。不仅模样好人还灵巧，在村子里，灵辫儿是第一个上了县中学的女子，邻居们都夸，说她家出了个女秀才。

青石峪在距离县城四十里的黄河边上，灵辫儿的中学，就在县城的山下，每个月，她都要沿着在悬崖上凿出的只有二尺宽的险路走一个来回，背回自己的口粮。县城很小，只是建在山顶上一条不到二里长的街。但对灵辫儿来说，那就是她到过的最大的地方了。她羡慕街里的女孩子，可以随意地到商店去购物，到俱乐部去看电影，到小书店去买书。县城里有汽车站，虽然每天只发一班车，但这一来一去，在小城可是件大事。灵辫儿看着汽车从前面的山头吃力地转上来，又带着一车人离开，心也随着跑到了远方。每到夜晚，灵辫儿总爱趴在宿舍的窗子上，仰望山头县城的点点灯光，想着能够在这里生活该有多好。

中学快毕业的时候，父亲得了病，家里无力供她继续求学，在老师们遗憾的目光中，她拿着毕业证，回村当了一名民办教师。

灵辫儿依然渴望着山外的生活，好在作为中学同学的男友考上了外地的大学，本科毕业后又上了硕士生，这意味着他将变成城里人，当干部拿工资，可以顺理成章地把她接出去。美好的未来像朵花，在她心里开着。这种欢悦的心情，也带给了她的学生，在那个简陋的小学校里，十几个孩子成天围着她，快乐得就像一群小鸡。她省吃俭用，积攒起微薄的收入，三十五十地往男友那儿寄。在往来的书信里，他们共同筹划着今后的日子。一年又一年，她耐心地等待着。身边的姐妹都变成了婆姨，抱上了孩子，虽然按照乡里的规矩，她早已过了出嫁的年龄，可并没有遭人议论，因为谁都知道，她迟早是要走的。

谁知一夜间，这一切都化作了泡影，曾经被人羡慕的她，转眼就成了个没人要的老姑娘。单纯的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儿做错了，她也不会知道，娶个城里姑娘对男友来说意味着什么。失望和怨恨，像火一样烧灼着她的心，只有用滔滔的黄河水才能浇灭它。

看来老天爷并不想让她死，比起那些葬身河底的人，她是幸运的。她回想起落水的那一刹那，死亡扑面而来的那种恐惧，后怕使她身上一阵阵地冒冷汗，原来，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为什么要死呢，为了那个负心的人，值得吗。想起不久前，公社的文教干部跟她谈过，要把一批民办教师转成公办，她是最有希望的一个。下学期，她最疼爱的小侄子，就要到她的学校来读书，村里已经同意，给学校做两个篮球架。看来，该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为了那些豁出命来救她的人，她也应该好好地活着。城里的灯光虽然诱人，毕竟遥远，也不是惟一可以照亮人的地方。

等到灵辫儿恢复了些体力，四姑她们牵了一头驴，把她送回了青石峪。灵辫儿的死里逃生，成了乡亲们议论的主要话题，至于那个变了心的男友，反倒没人问起。、

我是在这场船难发生后不久，来到黄河边上采风的，在何家坪许多村民的窑洞里，我都看到了由政府颁发的“英勇救人”的奖状，婆姨们绘声绘色地讲述着那次的经历，那些扳船的汉子，也不是什么五大三粗的样子，倒只是憨憨地笑，并不多说话。

我之所以知道灵辫儿的事，是因为她是我学生久娃的本家姐姐。在青石峪，久娃还带我到灵辫儿家去作过客。她独自住在一个只有两孔窑洞的小院里，窑面用石块砌着，整齐利落。窗子上一半贴着白纸，下一半镶着玻璃。站在院子里，可以看见远处的黄河。

灵辫儿正在打扫她的窑洞，院子里的树上栓着绳子，挂满了床单被褥，我注意到，灵辫儿和村里的其他女子不同，她的床单被面，不是红绿满眼的大花，而是一些淡淡的浅花，新新的像没使用过，阳光照在上面，显得洁净素雅，我猜想，这一定是灵辫儿的嫁妆。窑洞里有很多的书，在炕上箱子上堆得哪儿都是。灵辫儿不好意思地对我们说，正在收拾，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本来久娃带我看灵辫儿的目的，是想和她聊聊天，宽慰一下她的心情，看到这情景，我们俩谁都没再言语，因为我们已经知道，灵辫儿又要开始新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