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眼睛》

作者  芳芳

经常从我这儿买菜的老太太，东北人，操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从我刚开了菜店就一直光顾，每次来必买一大包。闲聊起只知道她有一儿子，儿媳，两岁的孙子。儿子，儿媳也偶尔来过几次，孙子也见过，只是每次来很少提及老伴，我还枉自猜测，是不是老伴已不在了或是一直在东北老家呆着，可你说在老家哇，一整年也不见他来山西这儿的家，老太太也一整年不回，这也讲不通。今天，老太太又来买菜，挑了几个红萝卜，边挑边说:"回去包上几个大包子，给老头吃，吃红萝卜对眼睛好"。我于是好奇的问她:"婶子，老伴在这儿了，还是在东北老家?不经常见么"，老太太顿住，跟我落开了家长:“我家老头眼睛看不见，他是青光眼，给耽搁了，现在视神经已萎缩了，也不能动手术，啥也看不见"原来这样，"是不是一点也看不见?"我又问，老太太淡淡的说:"是，一点也看不见，好几年了，那回我推轮椅，老头说干脆让我推车轱辘低下算了，不想活了……，眼看不见，憋的不行，天天吵，我也经常推他出来，就在小区附近转转，不然还能怎，不出来更得憋出病来""是了，多出来转转，给他买个录音机啥的，让他听听歌，戏，广播……还少憋闷点"我忙着打劝，出点子，出于对熟客习惯的热情。"是了，听着了，天天听广播，听书，不然早憋死了"老太太显得很无奈:"谁摊上这事也麻烦，他自己痛苦，别人也痛苦，不如死了好，死了反而解脱了"。痛，死，解脱，霎时，这几个字眼如沉沉的铁捶重重的捣在我的心上，这看似平淡的话语包含着多少漫长日夜的无助与忧伤啊!木讷的送走老太太，我再也难抑悲痛，那些逝去的日子犹如浪潮般汹涌而来。

我的父亲也是双眼失明。他52岁的时候得了脑瘤，后来脑瘤切除，留下了后遗症，视神经压缩导致视力消退，刚从医院出来时，医生告知他以后有可能恢复视力，父亲始终坚信视力可静养慢慢恢复，所以前几年想着法儿保护眼睛，吃蒜，吃姜，吃辣菽，只要听着一点对眼睛有好处的食物，他都近乎疯狂般想吃进嘴里，生姜切成大片嚼，辣菽整吞，其实这些东西到底有没有好处，天知道，这样折腾了几年，眼睛却是越来越瞎，跟人说话时，耳朵看似直愣起来，眼空洞的望着别处。我曾经走近他，眼神差点戳进他眼窝里，他也浑然不觉，我只看到那浑浊的眼球如天边的残霞斑驳不堪，停一会父亲这才警觉的问:"是谁，你是谁?"我悄悄一笑，蹑手蹑脚的走开，远了才回答:我"，而父亲也不恼，看不出任何表情变化，嘴里却清楚的叫着我的小名。我那时从未觉得父亲的眼睛瞎了于他自己是什么感受，这大概缘于父亲从未在人前说过他眼瞎看不见所遭遇的困境与心里的难受，是的，他从未在人前诉苦，即使是面对自己的亲人，仿佛他自己从未感到痛苦，但我知道，我们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不是真的，眼前漆黑一片，不见花，不见树，不见蓝天，太阳，不见一缕光明，这个世界所有美丽的东西他都看不见，他的痛苦何其深重。父亲从没有在我们跟前掉过一滴眼泪，从未把他的失明当作一种怒气来发泄，反而让我们以为他的眼睛一直能够看到，让我们习惯听着他的每一次“是谁"都心下坦然。

当我听到东北老太太口中痛苦得想死的话时，我才如梦初醒，原来父亲的眼睛在我心里从未占据过一席之地，我从未体会过父亲那隐忍而不发的痛苦，那深深的来自炼狱般的无助与寂莫，我应该在他活着时多陪陪他，给他讲故事，讲笑话，在他每次焦急地问谁时，耐心得告诉他。

如果时光能回转，我一定会做父亲的一双眼睛，代他看完这世界。